

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县城,被很多人认为是理解当下中国社会的一把钥匙。在《云落》这部小说中,张楚就虚构了一个“县城”宇宙,写出了县城《清明上河图》一般的生态。
正如他这样形容县城:“云落犹如正在褪壳的螃蟹,旧壳尚未完全剥离,新壳正随着风声慢慢地氧化,没有人知道这只螃蟹是否还是从前的那只螃蟹,唯一能确定的是,它的心脏依然是从前的心脏。”
书里的这个角色
是对往昔生活的一种回望
上观新闻:樱花开放的时节,我们来说说您笔下的主人公万樱好吗?您似乎特别偏爱“樱”这个名字,您写过两篇关于女孩樱桃的小说,一篇是《樱桃记》,一篇是《刹那记》,文中的樱桃停留在了少女时期,小说在驶向未知的、颠簸的车厢里戛然而止。您说您一直牵挂着“一个内心至纯至善的人会不会被这个世界悄然改变,最后沦落为沉睡的恶人?在看电影时,在觥筹交错时,在飞机穿过云层时,在阳台上看着枫树发呆时,时不时有这样的念头困扰着”。《云落》里的主人公万樱,是对这样的困惑的回应吗?您是想看清樱桃中年后的命运?
张楚:万樱这个角色确实是我对往昔生活的一种回望。她经历了晦暗的少女时期,我特别希望她后来的生活明朗灿烂。当然,看是看不清的,只有落笔写下来的时候,你才能真实地了解她的精神世界。万樱是沉默的、安静的,同时她对人世间的磨难始终报以体谅和仁爱,她没有改变这个世界,同时也没被世界改变,她对生活的这份宽容,使她比其他人更自由,内心也更强悍。
上观新闻:她似乎是个不太美貌的女主人公,您给她的设定是矮、胖,幼时有些外表残缺,总在打零工、没有一份像样的“事业”,家庭也支离破碎,但似乎她并不是那种承担苦难的底层妇女,不是祥林嫂,您突出了她的一种生命力,并且给予这份生命力一种魅力。万樱身边的人,不是被她的外表折服,而是因为她对待生命的那股劲儿被吸引、继而无法释怀。
张楚:在我的想象中,万樱很美。她的善良与卑微、她的爱与哀愁、她的骄傲与羞涩让她身上笼罩着一层光芒。她就是你在县城能遇到的那种普通女人,有点笨手笨脚,称不上是传奇人物,一生没有什么大作为,但她们的神奇并非体现在她们的壮举或骇人听闻的行为上,而是在她们接受命运的方式,以及姿态各异的反抗命运的方式上。
上观新闻:万樱的朋友来素芸的性格则和万樱是截然相反的,她非常张扬、敢作敢为,而蒋明芳则非常理性,她们似乎成为一组县城女性群像,展现了这个群体的不同侧面。
张楚:来素芸是个配角,可但凡她一出场,戏剧性和幽默感就格外强烈。我经常听到她在我耳畔喃喃自语:多写写我啊,给我多加点戏。不知不觉,她在书里的“戏份”就越来越重了。她和万樱不一样,她热情似火、敢作敢当、我行我素,对爱情也有一种飞蛾扑火的炽热。我觉得真好啊,就是这样自我,就是这样生机勃勃地活着。蒋明芳则是传统的北方女性,懂规矩、重情义、知恩图报,过着一种被生活矫正过的日子。
万樱和她的朋友们都生活在县城,每天见面、聊天、吃饭,同时,她们也生活在两个世界里,但是彼此之间有爱、有理解、有女性对女性的心疼。
县城不是平静的池塘
可以说是波澜起伏
上观新闻:人们会想当然觉得,大城市的生活是千变万化的、生活在那里是五光十色的,而小镇和县城的生活是岁月静好的,人们的生活是平淡的。当厌倦大城市极速竞争的内卷生活时,人们会设想一个县城,到这里来生活可以放缓内心,适合归隐。
张楚:其实,真实的县城和想象的县城是不一样的。它们的区别类似蛹和蝶。我们经常梦想的地方,极有可能就是我们最后要逃离的地方。
上观新闻:有评论说,在《云落》中,张楚写出了中国县城《清明上河图》一般的生态。县城,似乎是个介于城市和农村、现代和传统之间的存在。我们应该如何认识县城?
张楚:假如你和我一样,在县城生活上三四十年,那么你就会发现这个县城所有的秘密,许多独属于县城的秘密,这些秘密有些是道听途说的,有些是眼见为实的,大时代所有的变化:经济发展上的每个节点、财富的骤然聚拢与消散、人心幽微的观念转折,在县城都有它的体现。县城不是平静的池塘,就像你用的词“波澜起伏”,对,县城就是平静表面下海浪般翻滚的所在,这里充满复杂、充满欲望、充满地动山摇,当你发现了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后,你就不会简单给它贴一个“桃源牧歌”的标签了。
中国有一千多个县城,在改革开放后的四十多年里,都发生了巨变。有些县城,如今看上去也是高楼林立的,有了三四线城市的外观,但内核还是乡土中国的。它们刚刚在表面上完成了现代化建设,属于县城的精神世界的现代化还在进行中。那些来自农耕文明的传统文化、伦理结构,依旧顽强地在县城里展现它们的生命力。尤其是宗族社会的人情世故、民风民俗,在县城里还被保留着、运行着。我很怀念、贪恋那种人情味。尽管互联网时代抹平了信息差,使得许多本来各不相同的区域变得雷同,但每个县城都有自己独特的“胎记”。
上观新闻:作家格非认为:“张楚用了很多方法使小说中的县城能够拓展容量,容纳更多的事物,呈现出作家对当今社会的思考。”那您觉得,从未来趋势看,县城中人们的生活方式会是什么样的?会对标一线城市,慢慢形成一个小上海或者小广州吗?
张楚:我觉得未来的县城都会变成小型城市,文化、地域、风俗的差异会慢慢消失。
每个人的精神世界
都是独一无二的小宇宙
上观新闻:《云落》里也包含了一个“狸猫换太子”的故事,您说这源于您从电视里看到的一个专题片:一个离家出走半年的孩子,被找回后性情大变。直到某天,另一个青年找上门来,说自己才是离家出走的那个孩子。
张楚:对,我对这个故事印象很深,当时记者采访了当事人和许多邻里亲朋,我觉得很疑惑:一个父亲会认错仅仅出走半年的儿子吗?那个鸠占鹊巢的流浪儿,当初又是如何蒙混过关、骗过父亲和左邻右舍的呢?专题片给出的答案是:两个孩子长得确实像,流浪儿又很聪明,在大家寒暄时察言观色,判断来人的身份和辈分,并未露出半点马脚……之后的若干年,我时不时想起这个故事。它里面似乎囊括了很多属于中国家庭的原始密码。小说原本在“麒麟之海”那章结束,按照我的理解,开篇是出走者返回故乡,结尾是又一个出走者诞生,如此就形成了一种结构与精神上的闭环,圆的起点和圆的终点重合。
上观新闻:您曾和我聊起,您喜欢观察别人,是童年不断迁徙的经历教会了您这些吗?
张楚:我觉得观察人、体恤人、构建人的精神世界,应该是小说家的基本素养。
上观新闻:只要留心,会觉得遇到的每个人都是一本小说。
张楚:真的是这个道理。我一直秉承着这样的信念:即便是最普通的人,其实也和伟大的人一样,有着同样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,只不过他们可能没有生动自如的表达能力。在他们身上,我经常能感受到各种让人心动、让人热泪盈眶的美德:有情有义、勇敢良善、诚信担当、互助互爱……每个人展开的精神世界,其实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宇宙。
上观新闻:您现在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城市,和县城里的朋友们联系多吗?
张楚:联系还是很紧密的。离开税务局十年了,可是只要回老家,老同事啊,亲戚啊,老朋友们啊,都会开心地相聚,聊聊过去的事,畅想未来的事,家长里短,国际风云,我们交流得都很热烈。这种人间的情分我格外珍视,它像晨曦的光芒,让我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温暖。我们家亲戚特别多,百十口人,除了逢年过节走动,平时往来也很密切,无论红白喜事、婚丧嫁娶,家家户户都帮忙帮衬,这些人与人之间的互动,能帮你抵御内心的孤独。
人与小城的命运互相映照。过去几十年里,现代化重塑着商业逻辑、改变了风土人情,也冲击人的内心世界。每个人把看上去平常的小日子过好,都要有一颗勇敢坚韧的心。
有时我会想,在观念上,我们到底是越来越走向开阔,还是越来越走向闭塞?其中,有各种意义上的“背离”和“回归”,其间有多少艰辛不易,有多少出人意料和令人惊叹,这都是值得书写的。
写作者致力于表达的
是一个个成长中的心灵
上观新闻:评论家、作家李敬泽谈到阅读这本书的感受时说:“书中写了很多平凡甚至庸常的小人物,但读着读着,这些人物的光芒就出来了,每个人到最后好像都有一个小星空在里面,在一个小地方展示出小宇宙。我很愿意跟着张楚,在这样一个迷人的小世界里结识那些发着光的人。”
张楚:生而为人,都要为生活奔波,为更值得期待的未来拼搏。而县城里的普通人发出声音时,是不太容易被倾听到的。
上观新闻:不过,随着现在社交媒体的兴起,许多生活在县城、农村的自媒体博主会用视频的方式播放自己的生活,他们还需要一个代言人来发声吗?他们自己就在聚光灯下带着流量。
张楚:对,现在这样的UP主越来越多,这类视频非常直观地将镜头对准乡村或县城,展现了朴素真实的人间烟火,意义非凡。不过,我在短视频里经常看到有的村民每天炖一大锅鱼,煮一大锅面分给老人,这本身无可厚非,我只是想如果他天天如此,难道不用工作吗?流量带来的收入能养家糊口吗?这不是真实的乡村生活,至少不是我熟悉的乡村生活。有时候,这种“直面”反而成了“屏蔽”本身。因为真实的日常生活,是难以赚取流量的,可恰恰是真实的日常生活,最能反映普通人精神层面的困顿和探索。在看似乏善可陈的生活下面,是人们参差多态的性格,而形成这些性格的是时代的变化与新旧传统的更替……
上观新闻:所以您觉得视频这样可视化的存在,能直观展现他们在做什么,但不能够向人们展示他们在想什么。
张楚:对,文学关注和反映的是人们的心灵世界。写作者致力于表达的,是一个个成长中的心灵。
上观新闻:李敬泽说《云落》关注平凡甚至庸常的人。如何理解这里的“平凡甚至庸常”?
张楚:我觉得小说家,基本上写的都是普通人的不普通的时刻。当一个作家调动自己全部的写作技巧、穷尽自己所有的才华,去塑造一个人物的时候,就是在写一个人自身的精神成长、写他的生活逻辑、写这个普通人在那种不平常的时刻绽放出来的光芒——那一刹那,人性的美好明亮,或者幽微氤氲的部分,全都纤毫毕现地呈现出来。
【记者手记】
张楚有一张明星脸,介乎演员胡军和吴镇宇之间,尤其像胡军。带着这样一种硬汉外表出门,人们想当然会觉得张楚应是豪爽的、不拘小节的,所以你很难在初见时预料,张楚有一颗极为敏感的心。
比如张楚不太喜欢大肉,但如果有人兴致勃勃烧了一盘,他不会扫兴,他会吃。他说他很小就是这样。小时候父母不在家,有客人来了,他会招待客人落座、端茶送水,并不是父母特意训练的结果——打小,他似乎总能自然而然地,在一群人中做那个最容易察觉别人情绪的人,他愿意心怀善意地对每个人物予以体贴。
细节决定一切。
张楚能清晰地记得生命中一些具体的细节。比如,童年一场大病,出院时正逢暑假,父亲战友的女儿跟他同级,有很多天,他去女孩家补抄落下的课堂笔记。夏天很热,他抄写笔记的时候,女孩就在旁边吃西瓜。她吃西瓜的方式很特别,不是切成片,而是用汤勺将红色的瓜瓤挖出,再小心翼翼放进嘴里,没有声息地咀嚼。
他也总记得那些在生命旅程中曾经相伴过一段路的人:在北京读书时寄宿家庭里的三个哥哥,在山西大同寄宿家庭里的大伯和阿姨、曾经和他一起住院的孩子们、那个周末骑自行车接他去山沟和父母团聚的士兵。士兵是河南人,平时习武,好使九节鞭……他能一字不错地报出这些人的名字、详细说出他们的长相特征。四十多年前的记忆,九节鞭在手指下的触感,纤毫毕现。
他写离别,写“有些人注定要消失,犹如夜幕中匀速行驶的彗星,当彗尾的光斑被天际线彻底淹没,关于他们的记忆也被黑夜悉数抹除。这种消失甚至谈不上遗憾……”真的全不遗憾吗?全家随着当通信兵的父亲四处迁徙,使得张楚在8岁到11岁之间,几乎每一年都要换一个陌生的地方,每一次他都会寄宿在一个陌生的家庭。虽然周围人都待他友善,可那种动荡不安、居无定所的日子深刻影响了少年的心。他在一种日夜悬心的状态里,表现出超越同龄孩子的懂事乖巧、随遇而安。那种少年时代被军属生涯训练出的坚毅,使他长成了一个相当结实且有男子气概的人,而那段少年时代四海为家的经历,使他拥有了相当敏锐且总是“天真夹杂着伤感”的感受力,这两种东西交织着。
前者,按住他在老家的县城里安顿下来,按时考公进体制内工作,按时成家生子,按时在假日和哥们儿大块吃肉、大口喝酒;后者,不断召唤着他飞起来,飞跃到某个超越日常的维度之外,召唤他在工作的缝隙里写作。然后,一个故事赶着一个故事从他笔下走出来。
2014年,张楚凭借短篇小说《良宵》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。2024年,张楚的第一本长篇小说《云落》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,并入选首批“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”、中国小说学会2024年度好小说等。故事中的主人公万樱,是冀北平原县城里的一个中年女人。她做保洁、扫大街、在餐馆帮佣、兼职帮朋友看窗帘店、顺带经营旅馆、晚上回家照顾植物人丈夫。从这么一个笨手笨脚、不算美貌的女人着笔,张楚勾勒出万樱和她的朋友们的县城群像。在上百个人物浅吟低唱的复调中,用近四十万字将平凡世界中普通人的纠结与挣扎、美好与善良徐徐展开。云聚云散,本来也没有什么意图,但云勾勒出了风的形状。人心的困顿和挣扎,本来也没有什么痕迹,但文字诉说了他们不被留意的困境和不被听到的心声。
人们称《云落》用最日常普通的细节推动情节前进,从而打造了一个恒常运行的“县城宇宙”。何为恒常?
张楚说出一件小事,大约四五岁时,他不小心将父亲用积攒许久的工资买来的上海牌手表落进一碗粥里,被不轻易打骂孩子的父亲狠揍一顿。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,我知道了时间并不真正存在。”

《云落》
张楚 著
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原标题:《当县城女人成为主角,《云落》作者张楚:每个县城都有自己独特的“胎记”》
栏目主编:王一 文字编辑:王一
来源:作者:沈轶伦